八美图



八美图
[清]无名氏撰 
 


第一回 柳树春访师到苏 邓永康戏昭被打
第二回 小孟尝当珠赠银 华鼎山看数藏珍
第三回 赎明珠厅堂大闹 放钢刀当场理论
第四回 遇太太赠图说亲 逢永林饮酒谈心
第五回 三山馆文宾打败 田府内姐妹联姻
第六回 想美人灯下看图 观龙舟桥上争气
第七回 烟雨楼英雄遭溺 南河内侠女报怨
第八回 借衣履陆府议亲 闻冲喜张家闹词
第九回 代金定树春改妆 忆柳郎月姑关情
第十回 男女同房娇做态 鸳鸯共枕戏风流
第十一回 怀六甲私情败露 因羞愤激损连枝
第十二回 柳大娘体探堂弟 沈安人指逃女儿
第十三回 月姑寅夜走山塘 上卿忿怒命归阴
第十四回 想叙情孟尝期会 扮男妆八美打擂
第十五回 挟微怨擂台 比赛怀旧恨
第十六回 宋文宾失手丧身 华鼎山叹气匿珠
第十七回 沈员外触怒前情 花子林延学擒拿
第十八回 什锦楼文采误杀 关帝庙树春遇拐
第十九回 马昭容卖身葬父 宋文采露迹脱逃
第二十回 沈月姑重会树春 苏州府审结刁龙
第二十一回 持家信投送杭州 扮男装瞒往山塘
第二十二回 祈神灵齐天显圣 巧相逢太子定亲
第二十三回 孟家庄姣容得志 金钱山文采谋反
第二十四回 巧机关湖塘遇美 马皇亲螟蛉继后
第二十五回 弄奸计谋财害命 暗窥伺盗银出首
第二十六回 颁恩诏魏光遇赦 服仙丹树春解厄
第二十七回 假充投草寇被诛 奉圣旨开科考武
第二十八回 受恩诏兴师灭寇 遇恶阵八美遭擒
第二十九回 柳元帅误中飞刀 八美人施计擒贼
第三十回 平叛寇奏凯回朝 沐圣恩诸将受封
第三十一回 平西王奉旨荣归 孟员外送女毕姻
第三十二回 张永林各家行聘 八美人完婚团圆


 
    八美图 [清]无名氏撰 
第一回柳树春访师到苏邓永康戏昭被打

  诗曰:
  雨断云归甫作晴,夕阳鼓角动高城;客愁正得排酒去,草色直疑烟染成。
  莺为风和初命友,鸥缘水长欲寻盟;不须苦问春深浅,陌上吹箫已卖饧!
  宋朝英宗年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一位公子,姓柳名树春,父亲柳上杰,曾为掌朝元老,今已亡;只有老母林氏在堂。并无兄弟,家资数百万,开有典当十间,这也不在话下。柳树春年方二九,曾进过文武秀才,尚未曾结下朱陈。生得一表非俗,唇红齿白,目清眉秀,真如潘安再世,李白重生,兼又文武双全,臂力过人。平生忠直,仗义疏财,济困扶危;故人赠他一个美号,叫做小孟尝。
  自幼拜过印然长老为师。三年学得一身拳棒,武艺无所不精。只因父亲身中染病,故且暂别长老,回家侍奉父亲。今上杰已经亡过,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又过三年。孝满在家无事,因闻知印然长老,现在嘉兴府三塔禅院,他特意欲重往相访;未敢自专,只得入内禀知太太道:“孩儿欲往嘉兴拜访老师印然长老,故来禀知母亲意下如何?”
  太太道:“我儿,你既然要去拜会老师,为娘的亦不好阻你。只是出外不比在家,凡事须要保重,不可十分耽搁,即速回家,免致做娘的在家盼望,况且各处典当乏人总理。”
  树春道:“孩儿晓得,母亲不必挂念。”
  随即命家仆柳兴先去讨下船只,一面收拾琴剑行李物件,先搬运至船中。树春又传各间当典总管伙计吩咐一番道:“我至嘉兴拜访长老,不多数天就回;你们出入当账,须要时刻清算,切不可疏忽。”
  众人答应晓得,俱各回身。树春又吩咐家人女婢,小心服侍太太,不可一时疏忽。童仆皆应谨遵严命。树春即入内堂拜辞太太,然后同柳兴下船,直望嘉兴进发。时值四月初旬,天气清和,不一日已到嘉兴。树春吩咐船家将船停泊码头,即令柳兴上岸,直至三塔禅院;入了山门,来至禅堂访问,众寺僧俱说道印然长老一月前却是在此寺内,今已云游四处去了,并非寺中住持,请相公客堂少坐,待小僧请家师出来陪茶。树春道:“不消了。请问师父,那印然长老可知往哪里去么?”
  众僧道:“他是云游过路的,去向实系难定。”
  树春道:“既如此,告别了。”
  众僧道:“相公再请宽坐,家师就出来了。”
  树春道:“不消打扰。”
  回身出了寺门,心下想道:“枉我此番跋涉,又不能会着师父之面,空费一番辛苦,正是:有兴而来,败兴而归。”
  柳兴道:“大爷,我们今日已到嘉兴地方,闻说秀州城内,十分热闹,何不同去城中游玩消闲一番?”
  树春道:“既如此,将船暂泊码头,玩耍片时便了。”
  主仆回至船中,用过早饭,更换衣巾。那树春头戴秀士方巾,身穿元色红海青,腰系名工打就的八进宝丝绦,脚踏皂靴,手持书扇,还有扇坠,乃是世代传家珍宝,名曰移墨明珠。打扮得十分完整,宛若卫之清秀,备似潘安之妙丽,并无纨绔行藏,自是风流人物。即同柳兴上岸,往秀州城中,进了西门,闻路上行人传说道:“今朝乃四月初四,莲花夫人生日,城隍庙里演唱梨园,我们大家齐去看戏。”
  人众拥挤,甚是热闹。树春闻说,叫柳兴道:“我们今朝初到秀州城内,人地生疏,不知那邑庙在何处?”
  柳兴道:“大爷,方才那众人谅必是要去那城隍庙看戏的,我们可跟他齐去看看,多少是好?”
  树春道:“说得有理。”
  主仆二人跟上了众人,都至城隍庙。一进山门,但见士女纷纷,烧香叩头的不计其数。二人入庙闲玩一番,树春见庙内闲人搅杂,拥挤不开,叫道:“柳兴不必看戏了,可往街坊玩耍片时罢。”
  二人出了山门,转东弯西,见茶坊酒肆,三教九流,重重叠叠,甚是热闹。忽然见街旁排下一桌子,挂了一匾,匾上写的“周国太相处。”
  主仆二人驻足观看,那国太见树春拱手道:“观相公气色,今岁应遭大难,凡事须要仔细些。”
  树春应道:“在下生平不做甚亏心之事,谅来亦无什么灾难。”
  国太道:“相公此刻,是该有定数非小可所能知也。”
  柳兴在旁叫道:“大爷不要听他走江湖的胡言乱语,此等专会骗人银子的。”
  树春辞了国太,又向别街游玩。只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看,不知是什么。即叫柳兴道:“你上前去看那些人,在那里围住看什么?”
  柳兴上前一看,只见一女子膝坐在地中,低头凄楚,珠泪满面。旁立一位中年妇人,众人围住观看,亦有仁厚之人道:“此事真正可怜,我们实在无力替她方便。”
  亦有的少年道:“我们实在无有银两,观这女子,真乃天下无双,若有银子,买来跟在身畔,岂不快哉?”
  众人在那里说短道长。柳兴闻言,即回来禀告树春道:“大爷,那众人围住,原来是一个女子,坐在地下,双目流泪,愁容满面,旁又立一个中年老妇在那里。小的听见这些闲人的说话,想是要卖身的意思。”
  树春听见柳兴说到卖身二字,想道:不知何故卖身?便起一片仁慈之心。叫声:“柳兴,你随我去问个明白,为什么情由,或者救得她,亦未可知。”
  于是主仆二人同往。柳兴先至,来至众人中说道:“大家恕罪,让开些,让开些,我家大爷来了。”
  树春近前一看,心中疑惑,未知是何缘故?待我问这老妇,便知始末。即叫道:“老娘娘,小生动问了:未知这位姑娘,为何缘故,面带愁容,双眼含泪,为何事闲坐在尘埃之中?望乞娘娘道明委曲。”
  那妇人应道:“相公听说,我家居住在秀水县,丈夫姓马名孝侯,系本邑庠生,家贫训蒙为活。有一邻居姓张名三泰,素本无赖,游手好闲,作歹为非。寒家几次被他偷窃,因此丈夫向县主立下一纸存案。岂知他狼心狗肺,怀恨在心,讵料现今他为大盗,把奴家丈夫扳了窝贼。前日丈夫被差人拿去,现在监禁牢中,不得回家,已经两日。昨日衙门内之人,向奴身说道,须得银子五十两,买贿贼口,方保得丈夫无事。相公,我们实系寒士之家,哪里有这五十两银子?叫我出于无奈,只得把这亲生女儿,年方十六,叫昭容,变卖银两愿为丫环不愿为妾。因此在这街坊上坐。”
  树春道:“老娘娘,小生乃杭州人氏,到此寻师。听你这番言语,使人凄然之至,既如此,你与令嫒可速速地回府,待我取银五十两,打发小仆送来与老娘娘救取老先生便了。”
  那妇人道:“多谢相公!萍水相逢,难得仁心恻隐,但是空受银子,何能报答?还使小女到府侍奉总是。”
  树春道:“些须小事,何必如此?”
  柳兴道:“老娘娘,我家大爷在杭州,亦是常行好事。此乃小事,何足为意!”
  正言之间,却被个人看见,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此人姓邓名永康,乃是本处无赖恶徒;无所不为,专结狐朋狗友,横行无忌。所以街坊之人皆惧怕他。恰好正来观看,一见昭容如此美貌,便说道:“俺正在少一个掌家娘子,若论俺本事,拳棒高强,武艺无双,有名的教师,徒弟也不少,衙门中与我相好极多;俺替老娘娘往衙内打点书差,买转口供,救马先生出监无事;其卖身文契,可付那边测字数先生写一张。姑娘快随我回家去,然后选一吉日,成就夫妻,岂不是好?那个杭州狗才,要赠什么银子?我看他哪里有银子,实在是要破俺的好姻缘。”
  树春道:“小弟并非买她回去,不过是空赠银两,何必如此大怒?”
  邓永康道:“呸,放屁!尔若不要她回去,要空赠银子,分明实在要与俺作对了。”
  柳兴听得气忿,一时大怒,开了一拳,照邓永康胸中打去。再飞起左脚一挞,那邓永康不提防乒乓跌倒在地。这些闲人齐拍手道:“快哉,打得好!打得好!”
  邓永康欲翻起身来,又被柳兴用脚踏住背心,着实手不住地乱打。树春说道:“柳兴罢了,放他起来。”
  柳兴听了树春之言,即放松了手道:“若不是我家大爷讲情,活活打死你一条狗命,方显你老子手段。”
  邓永康得放,爬起身来,仍出不逊言语,封不住口。惹恼树春大怒,向前用手把邓永康擒来骂道:“还敢嘴不服么?”
  邓永康被树春一擒,用尽平生气力,难挣脱身,遍体尽皆酥麻疼痛,无奈何叫道:“杭州相公饶命,打坏了,小的下次再不敢了。”
  那老妇人上前道:“大叔,这原是你不是,相公乃仗义疏财,慈心君子,他赠老身银子,与你何涉?为什么你来逞凶。听老身相劝,从今以后,切思改过,莫做刁奸恶徒。”
  又来改劝树春道:“相公,此等小人之辈,不要与他计较,饶他性命,看老身之面,放他去罢。”
  树春骂道:“若不看老娘娘之面,想你这狗头难脱吾手。”
  把永康一抛,丢在地下,跌得头脑皆裂,口吐鲜血,站起身来,满腹不愿,两眼睁圆,看着树春,只是再不敢多言。那柳兴道:“大爷,你方才说要赠那老娘子五十两银子,还是身上取出来当场付她,还是到船里去拿?”
  树春心下想道:“我并无带有银子在身,若要到船中取拿,亦觉路远。”
  便叫柳兴道:“未知这里附近可有典当么?”
  那邓永康听见树春问附近可有典当,心中暗喜道:“好了,冤有报了!我的朋友俱在东门外。待我领他到隆兴当去当,即去叫齐众朋友,打了此两个贼种,为我出了一腹恨气。”
  即假小心道:“相公若要当,我们向东门外隆兴当去当,小的同相公齐去。”
  树春乃是仁厚之人,并不疑惑就应道:“既如此,等一等就去。”
  又向那边妇人道:“老娘娘,你先打发令嫒回家,然后随我至当中取银子便了。”
  妇人道:“多谢恩人,待老身打发小女回家。”
  即行至昭容面前,眼中带泪叫道:“儿啊,我们今日祸起萧墙,不幸遭此冤枉之难;此事实出于无奈,若然不遇着此位杭州相公仗义疏财,你我母子父女,全家岂不拆散,分离骨肉,安得完聚?这相公吩咐为娘的打发我儿先自回家,然后你娘去当中取了银两救你父亲。算来杭州相公,是我们大恩德之人,我儿你可起身来,先自回家。你娘同相公去当中取银两随后就来。”
  昭容答应道:“女儿晓得。”
  站起身来,暗眼睁看树春。列位听说,那昭容坐在地下半日,并未抬了一头言了一语,真是端庄的女子,所以后来成其大器,有皇后娘娘之位。今听见树春要赠银两,算是大恩之人,所以欲识他一面;抬头一看,并非卖娇之女,此是后话休提。当时昭容立起身来,要回家去,心下想道:“难得此位相公仁慈慷慨仗义疏财,但未知他姓名,何时得报答?”
  那边柳兴嚷道:“大家闲人散了罢,让开些,不要围住,空一路与姑娘过去罢。”
  众人这才散了。那昭容独自回家而去。再说永康领路,树春同老妇人一齐行至隆兴典当。永康指道:“那间就是隆兴典当了。”
  说罢了溜烟跑去,会集那狐朋狗友,要报树春此仇。柳兴道:“大爷,你看那个永康狗教条跑得连脚都看不见了。”
  树春道:“多言,管他做甚?”
  三人入了当门,树春即将手中扇坠解下要当。柳兴一见说道:“呵呀,这东西是当不得!此是先王钦赐柳府,数代传家世宝,切不能当的。”
  树春骂道:“狗奴才多言,此日不过暂且当银子,利老娘娘之便,少刻回至船中,取了银两即时赎回,有何不可?”
  看官听说,树春此扇坠,乃是一粒明珠,名曰:“移墨明珠”。为何称曰移墨明珠?那墨若污在纸上,及在桌上,可将珠子放在污墨之上,只消片时依然不睹墨遗迹。或是诗笺墨书,把珠一移,但存一片白纸,全无一点墨痕;那珠仍旧又如故,所以为之至宝,乃先王钦赐他祖上柳文华的。此珠历过柳府数代传家之宝,如今树春随带身边,时刻不离。
 

八美图 [清]无名氏撰 
第二回小孟尝当珠赠银华鼎山看数藏珍

  树春解下珠子,走进柜边,将珠子呈上,要当银五十两。那当中伙计,哪里晓得什么宝贝?一粒珠子,值许多银子?只得入内拿与老成伙计观看。那老成伙计,姓汪名广才,绰号称他老朝奉,曾做过柳府典当管银子的,约有三载。因与伙计有话,故此现今在隆兴里掌管。那汪朝奉一见此珠,细细观看一番,惊讶道:“这珠子乃是柳府中传家之宝,如何在此处?”
  忙问道:“这颗珠从何而来?此乃是柳府传家之宝。”
  众伙计道:“外面一个人奴来当的,要当五十两银子。”
  汪老朝奉沉吟想道:“有人奴来押当,又奇了,心中难解难猜,莫非是杭州柳家遭什么灾难,破家荡产,故当此珠?莫非是被奸徒偷盗出来?”
  满腹猜疑不定,待我往外边一看便知。即将珠子带了出来一看,乃是树春在那里立着。即上前作揖道:“大爷因何到此地来,里面请坐待茶,晚生还要请问大爷何由至此?因何将传家之宝要当银两?”
  树春就将要赠那位娘子,救他丈夫出监,始末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汪老朝奉听见,点一点头,把舌一伸道:“原来如此,实在难得。既如此,这珠请大爷收了,小生措备银五十两与大爷便了。”
  树春说:“岂有此理?小生亦是开典当之人,当中没有这个规矩,断然使不得。”
  汪老朝奉道:“若大爷不肯,待晚生取银子写当票就是。”
  不一刻写完当票取了银子双双付与树春道:“大爷,这是银子五十两,当票一张,请大爷收下。”
  树春接了银子便叫道:“老娘娘,银子五十两,你取去摆布救你丈夫出监。”
  那老妇人连忙跪下磕头道:“老身未知恩人尊姓大名,望乞示明,后当图报。”
  树春道:“小生姓柳名涛字树春,家在杭州钱塘县居祝柳兴你可扶老娘娘起来。”
  柳兴即近前起扶说:“老娘娘若要说谢,便立起身来说罢,何苦跪下?我家大爷有十间典当,就拚三二间的银子行了好事,还有七间,亦不能立刻完全……”树春骂道:“奴才胡说!”
  那老娘子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出了当门回家。说与昭容晓得,母女二人感激在心,商量将银子往衙内打点书差,救夫君出监,此言按下不提。且说汪朝奉与树春原是故旧东人,甚然亲热,宾主相称。二人闲谈已久,树春即使告辞,朝奉相送出了门首,只见无数之人,围住在外,口中声声叫骂杭州小畜生,快快出来受死。树春着了一惊,连忙抬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方才那被打的邓永康,如今合了无数凶徒,声声要与树春见过输赢。树春心想,可恨这般光棍,如此可恶!我打尽杭州无敌手,何怕你几个小孩子?汪朝奉一见,走出劝解,众匪徒哪里肯听?树春大怒,那里脱下海青,跳出街中骂道:“小孩子何苦前来送了性命?”
  左一拳右一拳,打得这般人颠的颠,倒的倒,树春一手把邓永康擒拿过来。柳兴亦上前打得这些人头青面肿,尿屎并流,俱各四散逃走。树春指永康骂道:“我与你有何嫌隙,敢如此无理相欺?两次生事,与我做对,实在欺我居住异乡。柳树春三字,杭州一府,尽皆闻名惧怕,何足道你这狗头?今朝想你有多大本领,亦难脱身离我。”
  那邓永康遍身疼得如宰猪一般,只得哀求道:“小人实不认得大爷,求大爷方便,饶小人一条性命,下次再不敢无赖了。”
  树春道:“如今你认得了么?还敢以如此生事端么?”
  邓永康应道:“小人真实不认得,以后不敢了。”
  树春道:“既如此,饶你狗命罢。”
  把手一放,那邓永康足虚,立脚不住仰后一跌倒在地下,翻身爬起来,正在要走,柳兴上前道:“慢走!今日若不是我家大爷宽宏大量,料你一命是活不成了,还要与我家大爷叩两个头,方准你去。”
  邓永康真个向树春磕了几个头方才起身而去。主仆二人,别了汪朝奉。柳兴拿了海青,与树春穿好问道:“大爷,当票收拾好么?”
  树春应道:“收拾好了。”
  二人一经进城,打从府宪衙门口经过;恰好劈面逢着一人,此人姓张名永林,嘉兴府宪衙门充典吏,是树春嫡堂姊丈,住居水霸头放生桥,原是百亩之家;有一妹子,名金定,乃是八美图中第五位姑娘,此言慢表。且说张永林一见树春之面,便问道:“未知尊兄有何贵干,来至嘉兴?舟船现在停泊何处?为何过门不入室?况且你令姊时常十分思念,令堂伯想多纳福?”
  树春答道:“不过托天庇佑,小舟现在西门,况天色已晚了,明日到府打搅罢。”
  张永林道:“明日可将宝舟放来我家后门上岸,小弟在家恭候,不可失约,请了请了!”
  树春别了永林,下路想道:“我竟忘记嘉兴此处亲戚,方才路上遇见他说我过门不入室,又极恳意相邀,是我执意推托;明日到家相探,看来还要再耽搁几天,不能即速回家。”
  主仆二人出了西门回至船中。且按下树春主仆二人之事。先说嘉兴府东门外六里街有一富户,姓华名法字鼎山,家资巨万,田园千顷。那隆兴典当,是他开的。又捐纳了州同之职。妻房田氏,同庚五十岁并无男子,单生一女,名叫爱珠,年方二九。还有柴氏,名叫素贞,乃是乳姑所生,系扬州人氏。父母俱皆亡过,只有她胞兄生的凶勇非常,长保舟船为生;回下保船在处。素贞认拜华鼎山夫妻做了干爹娘,那素贞共有结义姊妹八人订期往来,讲究拳棒;此话按下不提。
  那日华鼎山在家无事,即唤家人讨一乘轿子,家人领命,备了轿子禀告道:“老爷轿已备好,不知老爷要去哪里?”
  鼎山道:“可吩咐抬轿子的人,直往隆兴典当,我要巡巡看看,查那当赎账簿,出入银数一番便回。”
  即往书房更换衣帽,乘着轿子,直来至隆兴当门首下轿。汪老朝奉接进内厅坐定,华鼎山叫道:“老汪账簿拿来与我看一看。”
  汪朝奉即往外边取了账簿入内,双手递上。华鼎山接了账簿,睁开二目自头一行细细观看,至树春的珠子当银五十两,大嚷道:“岂有此理!什么珠子,值着许多银子?老汪,我看你老诚之人,所以将典当尽托于你。”
  汪朝奉道:“未知东家见怪何因?”
  华鼎山将账簿取与汪朝奉观看道:“本日为珠子一粒,银五十两,还要强辩么?若然此珠是个宝贝,亦卖不得许多银子,他若三年不来赎此珠,拿出来要卖五分银,到无一个买的!岂不坏我本银?”
  汪朝奉道:“东翁且息怒,容晚生告禀。今日当此珠,乃杭州人姓柳名涛字树春,是晚生故旧东人。”
  华鼎山道:“原来是你旧东家,应该容情掉我银子。”
  汪朝奉道:“他要当银五十两,晚生依他银两。珠子犹恐失落,晚生就时刻带在身边。”
  说罢,忙将珠子递上与华鼎山观看。那华鼎山一见珠子,更加大怒道:“放屁!这粒珠子有几钱重?要卖时,还不值七个铜钱。”
  你道那鼎山为何一见珠子,更觉大怒?原来别的珠子是光亮雪白的,这移墨明珠,是晖色的,所以不晓得是宝贝,更加大怒。汪朝奉在旁立着,心中想道:“你看他为人如此性急,又不晓什么宝贝好歹,一味乱嚷乱闹。我慢与他说此来历,待他气一个半死,方才向他说明。”
  众伙计听得东翁在内大闹,未知何事,走进来一看。见华鼎山怒目睁圆,观着汪朝奉,即向前问道:“东翁为何怒气?”
  华鼎山道:“**老汪为人老实,帮我做生意,什么将我本钱做情;一粒珠子,不值几个铜钱;今日有个杭州人氏,拿此珠子当银五十两;你们众人亦是与他一班的,没一个有见识的?”
  众人道:“东翁怪错了!今日那人来当珠子,要当银五十两,晚生辈皆不能识,故请教老汪。他说此珠在着杭州柳府,乃是先皇钦赐他祖上的,名叫移墨明珠,原算奇珍,价值连城之宝。老汪走出来,见是他故旧东翁,即当足五十两银付他;我们彼时大家都不信移墨二字,试验几回,果然是奇珍异宝。”
  华鼎山道:“有这等事?”
  即将当簿上两个字,将珠在字上只一拭,那字果然不见了。喜得华鼎山手舞足蹈,连忙赔下笑脸向汪朝奉道:“得罪得罪,休要见怪。是我一时见错,今年再加十两俸金便了。还要请教,那移墨珠何处卖的?我亦要买一个。”
  汪朝奉道:“东翁,移墨珠天下只有两粒,雌雄一对;雌的于今在京中万岁君王内宫,这颗是雄的,先王钦赐柳府,世代传家之宝。若要买此珠子,亦是无处买的。”
  华鼎山听说此珠无处可买,即时起了贪心念头,将珠袖在身中,吩咐家人打轿子来,我要回去。汪朝奉忙问道:“东翁,珠子放在哪里?”
  华鼎山道:“是我拿去。”
  汪朝奉着急道:“这个使不得,当中规矩,当物原是带不得回家去的。”
  华鼎山道:“老汪,我屋里有两张旧文契的活字眼,待我将活字眼移拭去,改做绝字眼,明朝就拿来的,你不要挂念。”
  即时上轿而去。气得汪朝奉目瞪口呆,又是东翁之称,无奈他何。且说树春回至船中,正在用晚饭,柳兴埋怨道:“大爷今日千不该万不该当下此珠,当年先王钦赐祖上传家之宝,倘若遗失了此珠,算起来就是欺君灭祖的罪过。”
  树春骂道:“狗才多言,有什么遗失?总是明日便要赎取,不必嗦。去睡罢!”
  柳兴被树春一驾,不敢再言,即把行囊打开,翻来覆去,再睡不着。船上水手俱各熟睡,柳兴方才合眼梦内胡言喊将起来:“捉强盗,快来捉强盗,隆兴当里强盗把移墨珠子抢去了!呵呀!大爷不好了!”
  树春骂道:“狗奴才睡罢,三更半夜大惊小怪!”
  又想道:“这书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敬他为此珠挂记在心,不能成睡。”
  忽听见柳兴又喊起来:“救火,隆兴典当火起,珠子烧坏了!”
  树春道:“畜生又在那里胡言乱语!”
  柳兴醒来应道:“大爷不晓什么缘故,一直睡不得合眼。”
  树春见柳兴连梦二次,心中亦觉不安,主仆二人一夜无睡,谈谈说说,直至五鼓金鸡报晓,东方发白,主仆抽身起来,梳洗明白,用过早饭,树春兑足五十两银子吩咐船家,将船开往宣公桥左边停泊。先说华鼎山乘了轿子回家,走入内堂至女儿爱珠房楼中。那爱珠正在房中挑绣女工,一见父亲入内,即忙起身道:“未知父亲到女儿房中有何见教?”
  华鼎山道:“女儿免礼,一同坐下罢。”
  又问素贞哪里去了,爱珠道:“二妹在着花园中操演习武艺,故此不在。”
  列位听说,那爱珠与素贞,却是同庚二九;素贞却小爱珠二月,所以妹妹之称。那八美图中,还有田素日、田素月,是华太太两房兄弟所生的,同年十八惟差时月。还有张金定、陆素娥、陆翠娥、沈月姑年皆十七,与华府并无亲谊;因华太太往观音寺烧香,遇见这几位姑娘十分欢喜,承继过如己女一般。这八位姑娘,结拜为姐妹,描成八美图,一幅挂在太太房中,算为朝夕侍奉母亲之意。所以有此八美图。内中惟有张金定联姻沈上卿为室,乃沈月姑之兄,我略提一提明白,不必絮烦。当下华鼎山叫道:“我儿爱珠,为父的今日得了一件无处卖的宝贝,你若看见,也是欢喜的。”
  爱珠道:“什么宝贝拿来与孩儿一看。”
  华鼎山道:“慢些慢些,那珠子还有戏法的,待为父弄与孩儿看。”
  那壁上挂着一幅双凤朝牡丹的墨画,鼎山笑嘻嘻走近画前,把珠子向牡丹花上一拭,那牡丹顷刻不见。再把双凤一拭,双凤亦不见了。单剩了一幅白纸在那里挂着了!爱珠看见,不由得满心欢喜道:“父亲可将珠子与孩儿一看。”
  鼎山将珠递与爱珠,爱珠接过,把珠子放在掌中,细细地看弄了一回道:“呵呀,果然好宝贝!未知此件宝贝,哪里买得?”
  鼎山微笑道:“为父的用了万万千百银子买来的。”
  爱珠道:“此珠可与孩儿收藏内房,恐有失落。”
  鼎山道:“为父的若用是要借的。”
  爱珠道:“这个自然。”
  鼎山站起身来,出了闺门,爱珠道:“爹爹慢行,女儿不送了。”
  华鼎山道:“女儿免送罢。”
  即迈步下了扶梯而来。

八美图 [清]无名氏撰 
第三回赎明珠厅堂大闹放钢刀当场理论

  华鼎山出了闺门,只见家人慌张禀告道:“老爷,外边汪朝奉同一斯文的相公,跟一家人,特地来在外面,要请老爷出去讲话。”
  华鼎山心中着了一惊,心想,必是那当珠之人,同汪朝奉前来赎取是宝。即向家人道:“你出去请他们少坐,待我就来。”
  家人领命走出来,请了汪朝奉同树春主仆三人一同入内:只见奇花盆景,排列两旁,朱漆描金,万字栏杆,东西四扇大门,堂上悬着三字匾额,高挂珠灯,中间一架名人描写的围屏,排下八张太师座椅,两旁厅壁上挂着落款丹青名画,上面有一对联写得:堂前富贵千年乐闺阁为荣半子存树春看了点一点头笑道:“原来华老并无男子,单生一女。”
  三人来至厅中,分宾主坐定。家人待过茶,并不见华鼎山之面,三人只得坐等一会儿;又不见华鼎山出来,汪朝奉向树春道:“大爷请便了,待我入内看看动静。”
  即走到书房中一看,只见华鼎山在那床上睡得正熟,汪朝奉忙叫道:“东翁还在此稳睡么?幸得我跑进来看,若不然等到明早,还不见出来。东翁快出去,杭州柳大爷方才在典中赎取明珠,银票收过的了,晚生同他来此间拿龋”华鼎山道:“晓得了,恐当里有事,你先去罢。待我拿出来付他便了。”
  汪朝奉道:“如此晚生告辞了。”
  即走至厅上向树春道:“大爷请坐片时,东翁就取出来交还,大爷不必介意,我要先去。”
  汪朝奉别了树春而回,那树春只得耐性又等许久。又不见华鼎山出来,心下想道:“华老虽开典当,还欠明白当中规矩,当物哪里带得回家,若然如此,赎当之人,俱着到家赎龋”柳兴在旁道:“大爷当珠在当铺赎当,怎又到他家来取赎?这等怠慢!等到半日,还不见半个人影儿,口若渴亦不见一杯茶吃。”
  树春骂道:“休要多言。”
  柳兴心中大怒,正在那里自言自语,不一刻只见鼎山出来,树春立起身拱手道:“老先生出来了么?”
  华鼎山道:“岂敢。”
  二人见礼,分宾主坐定。家人奉茶明白。华鼎山即开言问道:“未知相公居住何处,尊姓大名?”
  树春道:“晚生敝居杭州钱塘县,姓柳名涛字树春。”
  华鼎山道:“久仰久仰。不知相公到嘉兴为着何故?”
  树春应道:“晚生只因要寻访一故旧之人,所以特来贵地,昨日曾将一粒明珠在宝典当了五十两银子,今日特来取赎。银标已经交过汪朝奉,说明珠被老先生带回府去,故来造府打搅,惊动高门。”
  华鼎山先前原来意要兑去此珠,今见树春此言,心中一想,待我且含糊答应,看他如何?即说道:“昨日那粒珠子,一滑溜在地下,我着了慌遍处搜寻,并不见影踪。”
  树春听见此话惊得一身冷汗,忙问道:“老先生到底将明珠怎样了?”
  华鼎山道:“其实落脱了。”
  柳兴埋怨道:“小男劝大爷不可当此珠子,大爷你不肯听,今日做下此事,怎生是好?”
  树春心中懊恨骂道:“老贼,你好好将珠付还我!看你一口混账胡言说话,有意存心要谋没此珠是实。只是不可想错了念头,这珠是先王钦赐我祖,传家数代,价值连城。”
  柳兴道:“我劝你快将珠子取出,不要起了歹想念头,若然惹动我们的气,那时节想你一门家产荡尽,亦难赔偿此珠。”
  华鼎山道:“珠子实在脱落不见,是我失手了。愿赔银二百两,求相公谅情。”
  柳兴道:“就是二万两亦不能够的。总要向你讨得珠子就罢。”
  树春见鼎山着实不还,况又事出其间,无奈何,只得用言劝解他。鼎山还是摇头推辞脱落,愿赔银两,惹得柳兴一时大怒,一巴掌打将过去。把华鼎山推下座椅,按倒在地,用脚踏住,正要打下去。树春连忙止住道:“不要打他。”
  柳兴方才住手。那边家人忙向前扶起道:“老爷,何不拿出来与他?免致被他吵闹。”
  华鼎山道:“不要多言,快扶我到书房中去。”
  树春上前拦道:“慢走,还是要拿出来么,抑是不肯?”
  华鼎山道:“其实脱落,不敢相欺。”
  树春大怒道:“你也不识时务,真是蠢才。”
  用手将华鼎山按倒在地,踏住背心,众家人见主人被树春踏住,大家即要上前来救,被柳兴用拳打得众家人东跑西走,逃的无影无踪。那华鼎山被树春踏住脚下,要爬起来,又不得起来,被树春打得如杀猪一般叫喊。树春一边打,一边问道:“你这狗奴才,还是要拿出来么,抑是不肯?”
  华鼎山发怒道:“呵唷!打坏了,连筋骨都断了,还要拿出什么来?”
  树春道:“你还假呆么?我说就是那明珠拿出来。”
  鼎山被打不过,疼痛难当,想要脱身,遂答道:“你且放手,待我入内取出来罢。”
  树春道:“也不怕你不拿出来。”
  把脚一放,那鼎山爬起身来直跑入内。家人忙将门一重重关好,鼎山跑到书房,哮喘倒在床上。主仆二人在厅堂,又不见他拿出来,即将一双楠木的八仙桌,两手一摇,捺断两双支脚,拿在手中。将厅上所有桌椅,桌上所摆玩器等件,尽行打得粉碎。就是壁上挂起名人山水字画,也一尽撕破。却说二小姐素贞,正在花园中练习武艺,一时口渴,差使女小桃去外边取一杯茶止渴。小桃领命,来至前边,听见外厅上家伙乒乓响动,停足静听,外边骂道:“快拿出来,不然,通屋都要拆散了!”
  心里疑惑,为什么事房屋都要拆了?连忙放下茶盘,走至屏风后一看,但见两个少年,打得厅堂之上落花流水,甚为不堪。一时发怒,不问长短,将角门内的门闩抽出来,跑至厅上,手指树春骂道:“你是何处光棍,因为何故打得我家厅堂如此狼狈?”
  柳兴道:“那个不干你事,若然再要多言,照老爷的拳打杀你这丫头。”
  小桃骂道:“放屁!你欺负我,我家还有二小姐在花园内习刀枪,倘我家二小姐知道,那时把你两个小畜生架火烧了骨头。”
  树春大怒叫:“柳兴把此小贱人打下几个巴掌。”
  柳兴正要打下,那小桃连忙飞起一脚,照柳兴面上挞来,柳兴将身让过,用手接住,只见小桃一时立脚不住,仰跌在地中。柳兴道:“如何?我叫你不要管闲事,靠你一个小油嘴,会言两句半的话,又会起飞脚,如今还有什么话说,一并说来!”
  小桃道:“兄弟放我起来,小婢实在不晓得何事吵闹厅上,望兄弟勿怪。”
  柳兴道:“既然不晓得何故,为什么乒乓跑出来相骂?慢些放你起来,我还要细看一双好雪白的大腿,方放你起来。”
  再说家人琴童见势头不好,忙跑入内边,心下想道:“待我自己去对二小姐说知,快来救小桃的性命。”
  一头想,一头走,已至内堂,连声叫道:“彩琴彩琴快请小姐出来,救小桃的性命。”
  叫了数声无人答应,心内想道:“莫非又是在后边?”
  随即往内跑进,恰好彩琴出来,琴童问道:“为何里面各处并无人答应?”
  彩琴道:“我们大家俱在花园观二小姐演习武艺,方才小姐打发小桃取茶解渴,去了半日未来,所以差我来厨房看看。小桃做什么勾当?”
  琴童道:“彩琴姐,你还不知道么?大厅上来了两个杭州人,十分凶勇,把家伙打得稀烂,又打得老爷带伤倒在书房,未知生死。如今又将小桃打倒在地,快去报与二小姐知情。”
  彩琴道:“原来有这等事。”
  即同琴童来至花园内,见素贞正在使弄刀法,琴童连声叫道:“二小姐,不好了!外面来着主仆二人,同着汪朝奉,昂然走到厅堂之上,相请老爷出外,口称赎当,老爷与他一番口角,打得老爷病症复发,身带重伤,倒在书房榻上,生死未知。小桃姐出来与他理论,又被那个小仆打倒在地,厅上锦屏桌椅玩器字画,打得撕得尽皆粉碎。口中辱骂,连房屋都要拆坏了!”
  那素贞小姐听说大惊,问道:“如今在哪里?”
  琴童道:“现在大厅,打得小桃姐在地。”
  素贞慌忙放了手中之刀,迈动金莲,使女丫环一同跟随,走到厅堂上一望,只见小桃倒在地上,被那个小仆半脚提在手中,欲起身不能得起。又有一位风流美貌少年,把厅上东西乱打。素贞一时涌上心头火起,向前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光棍,我家与你并无仇怨,因何如此无礼!又打坏了我年老的父亲,还把丫环这等凌辱,厅上桌椅玩器什物,打得精光,是何道理?”
  树春正打得浓兴,听见有人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美貌姑娘,打扮得十分齐整,花容姿色,在世无双,即近前含笑,深深作揖道:“姑娘莫非是华老先生令嫒么?”
  彩琴在旁道:“正是,这是我家二小姐。”
  素贞道:“若是天大的事,亦可言语议论,为何打得我家如此狼狈?”
  树春道:“非小生无知,此是华老先生欠明白。小生系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氏,姓柳名涛字树春,昨日将一颗移墨珠在宝典暂押花银五十两,今日特备本利前来取赎;你家令尊,欲思谋没此珠,当票银利,俱已收去,还称此珠落脱,不肯见付。”
  素贞听了大怒道:“赎当还是典中取赎,为何入得我家,打我父亲,坏我家器,辱我使女?这有何理说?我也久慕杭州柳树春,有一把擒拿手法,别人害怕,我华府内是不怕的。今日与你见个高低,方显我手段。”
  小桃倒在那边地下叫道:“二小姐快来先打死了这奴才,放我起来。”
  素贞道:“待我先打降了柳树春,然后来打死小奴才。”
  树春赔着笑脸道:“姑娘,小生劝你切莫要交拳,小生非是无情之辈,若还不听,那时休怪小生侮姑娘。”
  素贞听了树春之言心中想道:“观此生实在有情,那时岂可一时就服他?”
  即应道:“胡说!你把此言来惊吓我,想要放你去么?”
  树春道:“姑娘你真实要见输赢,休怪小生,乃是举手不容情,我看你英姿燕质,只怕难熬得起我勇力非常!快与你父亲说知,将珠送还与我,岂不两全其美。”
  素贞听见此话,知被他所戏,即赶上前来,要打树春巴掌。树春用手推开,见她窈窕可爱,心中甚有怜惜之意;不防素贞飞起一脚,照胸挞来,树春眼快,连忙闪过身子,用手接住小小金莲,观看道:“果然好金莲!好大红绣花鞋。”
  用左脚来交,素贞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叫道:“柳相公请放了。”
  树春道:“如今是放不得了。”
  两人相见,眉来眼去,俱各有留情之意。柳兴看见道:“大爷那边拿的是小小金莲,我这边拿的是大脚板的,倒是小小金莲的妙。”
  且按下树春主仆二人之事,先说柴素贞之兄柴君亮,保镖舟要过嘉兴,从此经过。上岸来至华府一则探望华太太,二则探视妹子,行至大门首,只见管门华福喜道:“柴大爷来得正好,今日有个杭州柳树春主仆二人,把厅上东西桌椅,玩器什物,打得精光。”
  君亮听说叫道:“啊呀,哪有这等事?待我入内一看。”
  忙走至厅门上,见内边门是关的,用力推,哪里推得开?只得向门缝里张进去一看,呀哎!不好了,只见一个白面书生把小妹子打倒在厅上,左手拿住金莲,在那里满面卖情的模样。再望至庭中,还有一个小仆也是一般样的。一时大怒,急忙不得进去,又想若从后门进去,我手中又无寸尺刀剑可用,只得取宣花斧来杀罢了。不说君亮回船取斧,家中众丫环跑入内室,报知华太太。太太闻言,心中大怒道:“可恨此无知老杀囚,如何当中物件,欲思图藏?难怪人家哪肯干休!”
  匆忙来至厅上一看道:“不好了,这贱人并无男女授受不亲之念,不怕羞耻。”
  只得赔下笑脸道:“相公休得动手,放了她,有话与老身说明白。小女冒犯尊容,望乞恕罪。”
  又骂素贞道:“贱人,好没规矩成什么样子?”
  树春道:“非小生恃性,她自道本事高强,故有此失。如今太太说情,便放令嫒起来。未知我的珍珠要如何主张?”
  华太太道:“老身还未知其情,放了小女,自然将物送还。”
  树春道:“既如此,放手便了。”
  素贞站起身来,树春又问道:“姑娘尊躯可不跌坏么?”
  素贞觉得没趣,梨花脸上泛了桃红,连忙入内,报与大姊姊爱珠知情。那边小桃叫道:“太太快来救我。”
  华太太回身一看,见是小桃在那里叫救,骂道:“过娼根,更觉不成事体!你看那两只大腿一齐露出来,连裤子都不见了!做怎么女人家的样式?”
  即近前叫道:“小管家放了手罢,饶她起来。”
  柳兴即时放了手。华太太指小桃骂道:“贱人还不进内边去?如今成得好样子!”
  小桃方才入内而去。未知华太太与树春如何,且看下回。

八美图 [清]无名氏撰 
第四回遇太太赠图说亲逢永林饮酒谈心

  诗曰:
  光阴迅速似轻云,不亏还须建大功;庄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是驽骀群。欲缘否连姑埋迹,会连昌期早致君;为是青史收不住,故将彩笔谱奇文。华太太喝退小桃,向树春问道:“不知相公住居何处,高姓尊名?”
  柳树春道:“小生家居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武林城内,姓柳名涛字树春,先父上杰,曾为宰相之职;小生今来贵地,欲寻访师父不遇。在圣宫前值一位女子,姓马名昭容,只因她父亲被人陷害,含冤负屈,禁在牢中。母女二人,孤苦无奈,只得把她女儿要卖五十两银子,将银欲往衙内打点书差,救她父亲出监无事。小生一时不忍,起了仁慈之心,身中无有银两,即将所带传家珠子,往宝典暂押五十两银子,赠她母亲救她丈夫出监。今日备了银利票纸,前往取赎,不料老先生欲思谋夺,不肯见还,口称失落,愿赔银两。咳!太太,这珠是先王钦赐我祖上的数代传家之宝,若然不见此珠,岂不害我欺君灭祖的声名?”
  华太太道:“原来如此,难得相公为人仗义疏财!不要动气,待老身向拙夫取来奉还便了。”
  即来书房里面,看见华鼎山倒在床上,口内呵唷叫不绝声。华太太来至床前埋怨道:“老爷,谁人叫你做下这无枝无叶的事?快把珠子拿出来还了柳相公,这是先王钦赐他祖上传家之宝,岂肯轻易银钱!快些拿出来,或放在哪里,待我去取来罢。”
  华鼎山喘气不定应道:“在爱珠那里。”
  华太太听说在爱珠处,即来至爱珠楼房,上了扶梯。原来素贞与爱珠说的树春长,树春短,果然本领高强,容颜与张金定妹妹一胞胎的美貌,姐姐你我若得此婿,也不枉人生一世。爱珠听见素贞此话,也觉动情。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太太上了扶梯,即住了口。抽身接了华太太上楼坐定,太太道:“爱珠女儿,为娘的只恨你爹一时没分晓,全然失了信义。”
  爱珠道:“母亲未知为什么事?”
  太太道:“素贞与你必定说知谅必已晓;如今柳相公在外,要赎还明珠,你爹将珠拿来藏你房中,不肯还他,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儿快些取出来,待为娘的拿去还那相公。”
  爱珠道:“母亲,方才爹爹原拿一颗珠子与我,他说是银子买来的,并非当的。我也不晓得他什么柳相公不柳相公,珠子是我爹爹叫我收藏房中,为什么母亲要我拿出?”
  太太道:“这是姓柳传家之宝,无端谋藏,于礼不该。快拿出来还他。”
  爱珠道:“母亲,若要此珠拿出来,除非女儿身死,方与母亲拿去还他。”
  素贞插嘴道:“母亲,姐姐发了这重誓,谅来不肯把珠子还他。倒不如拿一件东西值多银子的送与杭州相公,以为对换,奇珍宝贝,谅相公必然允从。”
  太太听素贞此言,想贱人言语,有些蹊跷。我观柳相公家资巨富,人品端庄,又是官家之后,只是未知他会联姻么?倘若未有,就将二女许配了他,也不为错。等我问他端详便了。主意已定即说道:“我家并无甚珍宝,惟有描八美图一幅。”
  又想道:“爱珠是我亲生,余者尽是过继螟蛉之人,我岂能零星得她们作主?”
  一时又出于无奈,即抽身往自己房中,取下八美图来,至厅上道:“老身有一句话动问。未知相公贵庚几何,可曾联亲否?”
  树春道:“小生年交二九,未曾结亲。不知老太太问此话何因?”
  华太太笑道:“既如此,老身有一物在此,思欲对换明珠,望相公笑纳。”
  树春道:“果有连城之璧,小生也难从命。”
  柳兴道:“就是活狮子,活麒麟,都换不得的。”
  华太太道:“老身有句话欲言,反难于出口。”
  树春道:“请说无妨。”
  太太道:“老身作主,把这个宝珠子存在我家为定,老身有八美图一幅相赠相公。”
  柳兴说:“太太那八美图,还是吃的个么?”
  树春道:“狗才,不用你多言。请问太太,何为八美图?”
  华太太忙向袖中取出来展开,树春上前观看,华太太指着图上描像道:“此一个是我亲生的女儿,名叫爱珠;此一个是我过继的女儿,名叫素贞;二人年俱二九,尚未择配良缘。老身今朝亲口应承作主,明珠可放在我家,以为聘定终身礼物;未知相公意中如何?”
  树春把一幅八美图看的不放,真个描得容颜活艳,身躯窈窕,个个美赛西施,妖娇夺眼。令人迷了心窍!树春听见太太只许他两个,即问道:“不知这几个便要怎么样?”
  太太道:“这田素日、田素月、张金定、陆素娥、陆翠娥、沈月姑六人,虽然承继与我为义女,老身是难作主,况且金定徒从幼联姻沈解元,乃沈月姑之令兄;这断难从命。”
  树春听见此话即时变脸道:“快还我珠子来,谁人贪你八美图?哪个要与你联姻?我昂然相府公子,官宦后裔,岂无千金小姐,美貌佳人,与我匹配?谁要你家这两个老婆?”
  华太太被树春一番抢白,满面红了又红,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心中埋怨这两个女儿,无因强将珠子把持不还,累我被他抢白,觉得没趣,难于启齿,只得又想道:“必须如此如此哄他,必然见允。”
  即赔笑道:“相公休怪老身不允六位姑娘事,相公若能博得功名,成就鳌头独占,那时讨了封诰,荣归故里,奉旨完姻,老身方才敢允。”
  树春听了华太太之言,一时大喜道:“别项事情不敢夸口,鳌头独占,我柳涛易如反掌。”
  柳兴道:“大爷,还是珠子好,不要受她愚弄,怎么将那纸描的来骗我们传家之宝!”
  树春骂道:“胡说。”
  小桃使女在旁插口道:“如今是姑爷之称了,姑爷切不可中了状元,八美图改作寿星图。”
  树春听了笑道:“还要相烦姐姐,为我八位姑娘跟前赞扬一句话儿。”
  即向华太太行了一礼道:“岳母请上,受小婿一拜。”
  华太太连忙还礼道:“贤婿免礼罢。”
  树春即起身拜别,太太再三叮嘱:“贤婿功名为重,不可荒疏。”
  树春答应:“小婿晓得。”
  便辞了太太,同柳兴出华府往街上游玩去了。华太太入内唤小桃吩咐说:“我虽然赠他八美图,大姑娘二姑娘由我作主许他,再无变更之理。这六位姑娘,我实难作主,料想他未必状元及第,所以胡乱许他。你不可在她们面前将我许婚姻的话露了风声。”
  小桃答应:“小婢晓得。”
  太太正要上楼,只听得外面大叫,连说:“打杀打杀!”
  太太回头定目一看,原来是素贞之兄柴君亮,手中拿了双斧,怒气冲冲,走入内堂。太太问道:“君亮,你为什么事,如此怒气?”
  君亮应说道:“俺今日保镖舟在此经过,上岸前来看看太太妹妹,来至外边,见杭州柳树春将我妹子打倒在地,俺一时推门不开,又兼手中并无寸铁,只得回船取了宣花斧前来杀这狗才。不知往哪里去了?”
  太太道:“君亮不可如此,你还不知情由,这是我家老爷做此不仁之事,要谋夺柳相公传家之宝珠,被他大闹公厅,我方才与柳相公已讲明白了。老身将爱珠素贞许配他,将珠留在我家作了聘物,他还不肯,再赠他千娇八美图,方才欢天喜地兴冲冲走去。”
  柴君亮说:“如此杭州柳树春,就是我的妹丈了。”
  即入内楼连声恭喜,素贞爱珠二人问道:“哥哥,喜从何来?”
  君亮道:“老太太与你两个结成亲事。”
  当下君亮与素贞,叙些寒暄,起身辞别归去。却说树春得了八美图,胸中欢喜,满腹畅快。不信姻缘偶尔得于姑苏,妻妾重重,尽在华府之中。正行间,只见前面一间酒馆,挂了一个金字漆招牌,写的是“三山馆”。想道:“久闻三山馆大名,不免进去小饮片时。”
  主仆二人入了三山酒馆,一望果然名不虚传,内中陈设齐整,十分精洁;来往之人,大半都是公子王孙。树春同柳兴上了酒楼坐下,柳兴高叫道:“店小二。”
  小二慌忙上楼问道:“相公要办什么菜?我们店中,是山珍海味,奇味异品,佳肴果馅,琼浆香油,备皆有的。”
  树春道:“不要许多,将那好的拿来下酒便了。”
  小二随时办好,捧了酒菜上楼,树春就在酒楼之上,自斟独酌。再说刑科典吏张永林,那日无事,亦来至三山馆正要上楼饮酒。恰好柳兴看见,说道:“大爷,张相公来了。”
  树春连忙立起身来,二人见过了礼,分宾主同坐一桌。张永林说:“舅兄,我在家恭候多时,为何不到我家,反来此处自己独饮?”
  树春并不把方才赎当联姻的话提起,只得赔罪道:“小弟一时有事,不及奉候。”
  谈话之间,小二又重整佳肴蔬品,再换熟酒。二人对饮,言语甚是投机。树春偶然回头,忽见对门楼上立着二位女子,在那里观看,容颜好似图中描的田素日、田素月姐妹二人一般。腹内猜疑不定,欲拿出图来,又碍张永林在前,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原来此二位佳人就是田素日、田素月,因看本处温天君监胜会,故在自家靠街楼上观看。姐妹二人,瞧见了树春,低言道:“姐姐,你看那对门酒楼之上,一个白面书生,好像张金定一样。”
  姐妹二人,把个树春看得眼都酸了,树春便悄问道:“永兄,对门楼上是谁家宅眷?姓甚名谁?此二位姑娘,可认得么?”
  张永林回头一看道:“这是田府,那楼上二位娘子,就是与舍妹结为姊妹。目下在拳法之中,讲究甚精。”
  树春道:“原来如此,未知她俩父亲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
  永林道:“她俩父亲是兄弟二人,皆登两榜,名田文、田武。各生一女。”
  树春又问道:“令妹同为结义,敢请教令妹芳名?”
  永林听了笑道:“舅兄你说此话太为不雅,舍妹已经联姻了。你问她的名,却是何意?”
  树春一时自知失言,奈收不住口,随即转口道:“忝在亲谊,问问何妨。”
  永林道:“如此说,舍妹名金定,承继华府螟蛉为子,早年许配南关外沈月姑之兄沈上卿,现为解元。”
  树春心中暗喜,原来他妹尊容,在我手袖中。只怕解元不是你亲妹夫!二人重再斟酒,树春饮了三盅酒,醉眼把两个姑娘斜视看个不了;两位姑娘在楼口遮遮掩掩,也看这边酒楼而来。忽闻楼下闲人嚷闹走开些,迎会来了。树春同永林向楼下看迎会,果然十分热闹。只见文武执事,甚是威风,亦有妆扮戏文故事,大吹大擂。那男妇老幼,成阵成群,塞满街头,忽见一大汉骑一高头黄骠劣马,一双怪眼,从人群中观看妇女。
  你道那位大汉是谁?乃是江南松江府人氏,姓宋名文宾,绰号铁门闩。还有一位胞兄绰号铁金刚,名叫宋文采。同在花千岁府中传教霸主花子林拳棒。今日闻知迎会故意坐下马来游玩,见街上的妇女甚多。一路上一直看来至田府门前,仰见楼窗之上,有一双美貌娘子,娇姿绝色。即扯住马缰,睁开两眼,仰视楼上,看个不了。街上闲人多恐怕他势强,不敢止他。树春看见大怒,向永林道:“如此无礼,实在可恶。待我打这狗奴才。”
  就拿手中酒杯连酒倾打下去,铁门闩着了一惊骂道:“哪个不怕死的囚徒,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树春见他大骂,拿起酱油碟,一并望铁门闩面上抛下来。铁门闩此时大怒,拍动马头连马带人,要踏入三山店中而来。那对门楼上姐妹商量:“我们是女人家,不便去打这厮,只怕楼上少年敌他不过,倘然有失,我们齐去救他,也顾不得羞耻了。”
 

八美图 [清]无名氏撰 
第五回三山馆文宾打败田府内姐妹联姻

  铁门闩连人带马踏入三山馆酒馆,店主人店主婆,连忙跪在铁门闩马前哀求道:“楼上不是什么歹人,乃是府上令郎,偶尔失手得罪,望爷爷宽耍”铁门闩骂道:“放屁!混账的话,俺宋文宾,花霸主是俺徒弟,如何惧怕太守之儿?待吾入去查问那个无名小子,把酒盏酱油碟掩下俺面孔上来,俺就打死了这奴才,还是不要偿命的。”
  树春听见大怒叫道:“柳兴,你去先打这狗头。”
  柳兴应声,跳出街坊上面,那田家姑娘看见,暗暗称奇道:“小小书童,尚有如此胆量,他东人必然本领高强。”
  街上闲人鼎沸,围住观看。柳兴近前喝道:“休得无礼。”
  宋文宾一见,哈哈大笑:“你这小孩子来做甚?”
  柳兴说:“不必多言,可认得我专打猴拳柳家怕么?”
  铁门闩便下了马,马夫带马回去,柳兴照着宋文宾面门一拳打来,宋文宾闪过还了一拳,如泰山压顶一般,打将下来,柳兴眼快,闪过身躯;宋文宾拳扑了个空,即时起了凶性,赶上前一把拿住骂道:“如今还会说你的猴拳怎样吗?”
  众人皆惊得个个把舌头伸出来道:“这孩子想不能保得性命了!”
  田家一位姑娘心中着急,两眼望着树春。树春望见,心中想道:“莫非那二位娘子要我速下楼救了柳兴,所以把眼看定了我?”
  即道:“永兄,你看我的武艺如何?”
  将身一跳,下了酒楼,宋文宾见有人来,随把柳兴望空一抛,丢在地下。手指树春骂道:“不知生死的奴才,敢打我花千岁府内的教师?该得何罪!快快跪下请罪,便饶你狗命。”
  树春道:“休得狂言,你若知我姓名,恐怕跪下也迟了!我就是杭州柳树春。”
  楼上姑娘听见着了一惊,原来柳树春就是此人。宋文宾道:“你就是杭州柳树春,我也略闻你之名。照俺一拳。”
  树春用手推开,宋文宾飞起一脚,往心胸踢来。树春闪过身子,乘势也还一脚,喝一声去罢,踢得宋文宾跌去七八间人家门面。惹得闲人个个拍手,称赞树春本事高强。楼上二位娘子,心中好不喜欢。宋文宾站起身,心中不服。忙赶上来,树春用了擒拿手法,一把擒祝宋文宾被擒,疼痛难当,没奈何哀求道:“柳相公如今晓得了。”
  树春道:“认得么?”
  宋文宾道:“认得了。”
  树春即放了手道:“既如此,去罢。”
  宋文宾二目睁圆,敢怒而不敢言。心中恨气道:“俺今暂且含忍,改日报冤未迟。料你性命,难逃吾之掌中。”
  怎奈膀臂被树春踢伤,恐花府中人闻知耻笑,即着一块青布和药包好,对随从人说道:“倘花少爷问道,只推被马跌了下来。”
  恨恨而去。街坊之人,亦各皆散,个个称快,人人喜欢。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店主人走上前叩谢,树春便把店中打坏什物酒饭,一齐算明,出银赔偿。张永林称扬道:“舅兄拳法,真乃尽世无双。如今请到舍间去罢。”
  树春并不推辞,主仆三人出了三山馆。正行之间,只闻耳边叫声:“永兄。”
  你道谁人叫的?就是三山馆对门田素日父亲田文,出来看见树春拳法精通,且又一表非俗,实然爱慕之意,故而上前来叫。永林回头一看道:“原来是田老先生,呼唤学生,有何见论?”
  田文道:“永兄,相邀令亲到舍下坐坐,言谈片时如何?”
  永林道:“多承老先生见爱。”
  随向树春道:“舅兄,这位老先生,是一位春元公,与弟十分相好。里面坐坐不妨。”
  树春道:“如此请了。”
  三人共步而行,柳兴跟随后,来至厅上。见礼一番,分宾主坐定。家人待过了茶,田文见树春人材出众,意中却欲将己女并侄女许托终身,一时实难启齿。正在沉吟踌躇,却好树春问道:“老先生昆仲几位?世兄几位?”
  田文应说:“老朽父母早年弃世,只有兄弟两个,现在同居。舍弟名武,与我同登金榜,两房妯娌,亦皆归亡,并未生育男子;惟各单生一女,今两个姐妹俱已及笄,老朽欲择一佳婿,实在难得。”
  张永林听见此话,心中想道:“他说此话,分明看中了柳兄的意思。”
  树春只是含笑不言。心内自道:“二位令嫒容颜,已藏在袖中,又不好道出。”
  把两眼不住地看永林。永林会意,连忙说道:“老先生方才说令嫒并令侄女,尚未觅有东床佳婿,晚生舍舅,他是元宰之后,又兼文武生员;家资富厚,家中惟有老母在堂,为人豪杰,仗义疏财,晚生今日愿为执柯,令嫒并令侄女两相联姻;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永林正在厅前谈说未完,不料两个姐妹先在屏后听得明白,素月道:“姐姐,张金定五妹,时常说舅兄杭州柳树春,莫非就是此人?所以方才张兄长与他郎舅相称。张兄他说,要与我们姊妹们做冰人,姻缘谅必能成。”
  素日道:“妹妹,你不要做声,且看爹爹未必肯允。”
  素月道:“他方才在三山馆饮酒,眉目却甚留情。”
  素日道:“但愿爹爹应允,我们实在感激张兄作伐。”
  且按下姐妹二人闲谈,再说田文听见永林一番言语,正中心意,愁容顿变喜颜,哈哈大笑,随问永林道:“永兄既承不弃作执柯人,老朽岂敢推辞?观令舅又是英雄,将来决成大器。若不嫌二女丑陋,愿奉巾栉。只是老朽家资微薄,妆品无物,不过荆钗布裙而已。”
  树春应说:“多蒙老先生见爱,小婿就此拜谢岳父大人。”
  田文笑容还答。树春道:“小婿今日客中无物为聘,待回归家禀命家母,前来纳聘。快请二岳父出来拜见。”
  田文说:“贤婿,你二岳父有病在房,不能出来,改日相见罢。”
  又说些闲话,树春起身告辞,张永林亦抽身告辞。田文叮嘱,说:“贤婿功名为重,不可不留心。”
  树春道:“这是终身之事,如何撇得下心?”
  田文相送出了墙门。那田氏姐妹听见亲事已成,满心大悦,各自归房而去。田文又向兄弟田武说侄女亲事已许杭州柳树春了,田武得病在床,闻说树春之名,不觉豁然,顿减三分病症,笑道:“难得哥哥留心,把一双无母伶仃之女,择了妥当亲事。免我们为人父的挂念在心。”
  且按下田家之事,再说张永林邀同树春主仆二人,双双来至家中;柳大娘闻知堂弟来家,即忙下楼相见;姐弟二人,久不会面,甚是一番亲热,排上酒肴,至亲三人,共坐一席。柳兴即往宣公桥唤了船家,把船放在张家后门河上停泊。再说里面金定姑娘,闻得柳树春在家饮酒,即来至屏风后暗中观瞧:“怪道他这个容貌,为何与我怎么一般无差?二嫂嫂向来所说他弟长了我一岁,真是与我一样无差。先前还不肯全信,今日看来,果然嫂嫂此言不虚。又观他行动举止,实是端庄,令